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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经历了苦难便获得了话语权 | 苏珊·桑塔格

Sontag 新行思NeoCogito
2024-08-30

Antonin Artaud in Saint Joan Of Arc



阿尔托一生承受着肉体的剧痛与精神的煎熬,他幼年罹患脑膜炎,用药之后成瘾,先后遭遇事业挫败、经济困境、精神崩溃。在进入精神病院之后,他又深受电击治疗之苦。他的身体本身就是炼狱。在这一点上,桑塔格或许感受到了共鸣。她年幼时患有严重的哮喘,四十岁患乳腺癌,死里逃生之后,六十岁又得了子宫肌瘤,七十一岁确诊为急性白血病。桑塔格评价阿尔托:“人经历了苦难便获得了话语权。


但阿尔托的痛苦远远超过了肉体的折磨。他曾说:“我说的残酷,是指生的欲望、宇宙的严峻及无法改变的必然性,是指吞没黑暗的、神秘的生命旋风,是指无情的必然性之外的痛苦,而没有痛苦,生命就无法施展。


如果我们在戏剧中感受和体会这种痛苦,那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我们完全有可能陷入真正的苦难——喧哗、饥荒、战争、瘟疫。残酷戏剧是一种神圣的仪式。




选自《在土星的标志下》

文 | 苏珊·桑塔格 

译 | 姚君伟 

出版 | 上海译文出版社


本文为苏珊·桑塔格为美国版阿尔托文集所写的序言,这本文集也正是由她编纂。



安托南·阿尔托是文学现代主义英雄阶段最后的伟大楷模之一,他的生涯全面地概括了这些价值重估。无论是他的创作,还是他的生活,阿尔托都失败了。他的作品包括诗、散文诗、电影脚本、影评、画论、文学批评、随笔、讽刺文章和剧评;还包括几个剧本,许多没能完成的戏剧工程的笔记,这些工程中有一部歌剧,他还创作了一部历史小说,四幕独角广播剧,关于塔拉乌马拉印第安人佩奥特仙人掌崇拜的论文,此外,他还在两部大片(冈斯的《拿破仑》和德莱叶的《圣女贞德的受难》)和多部短片中扮演过光彩照人的角色;他还写过数百通信札,书信是他最拿手的“戏剧”形式。所有这些加起来,构成了一部破碎的、含义丰富的作品集——一部由残篇构成的卷帙浩繁的集子。他留下的不是完成了的艺术作品,而是一次独特的出场、一种诗学、一种思想美学、文化神学和受难现象学。
 
在阿尔托身上,作为先知的艺术家第一次将艺术家定型为其意识纯粹的受害者。波德莱尔散文诗中的恶和兰波对地狱一季的记录所预示的成为阿尔托的一种声明,他不间断地、令其深深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意识本身的不足——一种认为自身已不可弥补地隔绝于思想的情感折磨。思考和运用语言成为永远的磨难。
 
阿尔托用以描述其精神苦痛的隐喻把思想要么处理成人们从来就未曾有明确的资格(或已失去资格)拥有的财产,要么处理成不调和的、逃遁的、不稳定的、可变得让人讨厌的有形物质。早在一九二一年,才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声称,他的问题在于自己从来就无法拥有“整体的”思想。整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都深感悲痛,因为他的思想“抛弃”了他,他无法“发现”自己的思想,无法“获得”思想,他“失去了”对词语的理解力并“忘记了”思想的形式。在更直接的隐喻中,他为其思想的慢慢丧失而大发雷霆,即他的思想在其身下消失或泄漏掉的那种方式;他自称思想已断裂、退化、僵化、液化、凝固、空洞、密集得无法穿透,总之,话语失去活力。让阿尔托受罪的并非是怀疑他的“我”是否思考,而是他确信他不拥有自己的思想。他没有说自己不能思考;他说他不“拥有”思想——而这在他看来,要远胜于拥有正确的观点或判断。“拥有思想”指的那种思想藉此支撑自身、将自身展示给自身看,并能应答“情感和生活的全部情境”的过程。阿尔托声称不“拥有”思想就是从思想的这一意义上讲,即认为思想既是其自身的主体,又是客体。阿尔托明示黑格尔式哲学的、戏剧性的、关注自我的意识能够达到整体异化(而非独立的、全面的智慧)的状态——因为思想仍然是一个客体。
 
Antonin Artaud in Fait-Divers

阿尔托使用的语言充满矛盾。他的意象是唯物主义的(这使得思想成为一种物或客体),但他对思想的要求则成为纯粹的哲学上的唯心主义。他只愿视意识为一个过程。然而,正是意识作为一个过程的特征——无法捉摸和流动——才让他感到有一种地狱般的体验。“真正的痛苦”,阿尔托说,“是你感觉到自己的思想在自身中变换。”“我思”,其存在明显得好像几乎不需要任何证明,在拼命地、伤心欲绝地寻找一种思考艺术。阿尔托惊恐地发现,智慧纯粹是一种可能性。笛卡和瓦莱里在他们伟大的乐观主义史诗中就追求清晰、明确的思想——思想的神圣喜剧作了陈述,阿尔托与他们的陈述恰恰相反,他报告了意识追寻自我的无尽的苦难和迷惘:“这种我“在其中总是吃败仗的思想悲剧,”思想的神圣悲剧。他自称“在不断追求精神存在”。
 
阿尔托对自己下的断语——他对自己长期异化于自我意识这一点的确信——的后果是他的智力缺陷直接或间接地成为其作品主要的、永不枯竭的题材。阿尔托关于其思想激情的一些叙述几乎令人不忍卒读。他很少对自己的情感——恐慌、迷惑、勃然大怒、害怕——细加描述。他的天赋不在于心理方面的理解力(由于对此不擅长,他认为这是鸡毛蒜皮,小事一桩),而在于更独到的描写方式,对他无尽的悲伤的一种生理现象学描述。在《衡量神经的尺度》(The Nerve Meter)中,阿尔托认为没有人像他那么清楚地了解“内在的”自我。这并非夸张之辞。在整个第一人称写作史上,尚找不到有人对精神痛苦的微观结构作出过如此不倦的详细记录。
 
不过,阿尔托并非只是记下他的精神苦痛。精神苦痛构成了他的作品,因为尽管写作行为——赋予智慧以形式——是痛苦的,但是,这一痛苦也为写作行为提供了能量。一九二三年,阿尔托将一些相对比较像样的诗投给了《新法兰西杂志》,但遭到杂志编辑雅克·里维埃尔的退稿,认为缺乏连贯性、不和谐。阿尔托失望之极,但是,里维埃尔的苛评倒证明是具有一种释放作用的。此后,阿尔托开始否认他只是在创造更多的艺术作品,增添到“文学”的仓库里去。蔑视文学——这个现代主义文学主题兰波第一次作了充分的表达——阿尔托在一个未来主义者、达达主义者和超现实主义者使之变得极其平常的时代里表达出来,便呈现出一种不同的调子。阿尔托蔑视文学更多的是与对苦难的一种特别的体验,而非四处弥散的文化虚无主义有关。对于阿尔托来说,提供给写作行为的能量一旦转变为艺术能力,即当它获得一部完成了的文学产品的有利地位的时候,那么,支持写作行为(并证明这一行为的确实性)的极端的精神——也是身体——痛苦便不可避免地被错误地陈述。对文学的口头羞辱(阿尔托在《衡量神经的尺度》中说“一切写作都是垃圾”。)捍卫了写作作为值得容纳作家的痛苦的容器这一危险而有点神奇的地位。羞辱艺术(正如羞辱观众一样)是防止艺术堕落、克服苦难平庸化的一种努力。
 
“苦难与写作间的联结是阿尔托最为重要的主题:人经历了苦难便获得了话语权,但是,必须使用语言却是受难的中心。他以为自己遭受到一种他的“思想与语言间”“令人糊里糊涂的困惑”的蹂躏。阿尔托与语言之间的距离展示出现代诗成功的语言距离的阴暗面——其创造性地运用语言的纯粹形式上的种种可能性,运用词语的歧义以及固定意义的人为性。阿尔托的问题不在于语言本身,而在于语言与他所谓的“理智对于肉体的疑惧”的关系。他不同于所有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后者提出过传统的抱怨,即词语倾向于窒息活生生的思想,把瞬间的、有机整体的、感官体验的东西弄成死气沉沉的、仅仅是语言的东西。阿尔托极力反对的其次才是语言的死气沉沉,他首先反对的是他自己内在生活的执拗。词语为自我定义为“突发性的”意识所使用,就会成为刀子。阿尔托似乎已经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内在生活的折磨;在这一生活中,他的身体感觉的错综复杂和喧闹尖叫,及其神经系统那些突如其来的直觉与他赋予它们语言形式的能力似乎永远在发生冲突。熟巧与无能之间的冲突、非凡的语言才华与一种思想瘫痪之间的冲突是阿尔托全部著述的心理剧情节;为使这一冲突保持戏剧上的正当有效性,需要不断地消除附加在写作身上的光环。
 
这样,与其说阿尔托为写作松绑,毋宁说他将写作看作意识的镜子,从而将写作永远置于怀疑之下;于是,所能写的范围便获得了与意识本身同样广阔的共同空间,任何话语的真实性就不得不依赖于话语来自于其中的意识的活力和完整。阿尔托反对所有分等级的、柏拉图式的思想理念,因为这样的理念认为意识的一部分高于另一部分,而阿尔托赞同精神诉求的民主,认为大脑每一层面、每种倾向和每种质量都有被聆听的权利:“我们心里可以做任何事情,我们可以用任何声调讲话,即便是不合适的那种。”阿尔托认为没有什么知觉是微不足道的、粗糙的。他以为,艺术应该能从任何地方报道——尽管并非出于那些为惠特曼式的豪放或乔伊斯式的新异而辩护的原因。对阿尔托来说,禁止精神与肉体不同层面任何可能的交易均会导致对思想的剥夺,以及最纯粹意义上的活力的丧失。构成“所谓的文学音调”——以传统上可以接受的形式出现的文学——的狭窄的音域变得比欺骗更糟糕,成为精神压抑的一种工具。这是判精神死刑。阿尔托的真实观确保了精神的“动物”冲动与智性的最高级运行之间完全的、微妙的和谐一致。阿尔托在不厌其详地讲述其精神不足的过程中,在他把“文学”打发走的时候,正是对这一变动不居的、整体上统一的意识的诉求。
 
意识的质量是阿尔托的最高标准。他始终如一地将其意识乌托邦主义与心理唯物主义联结在一起:绝对的精神也即绝对的肉体。于是,他的精神痛苦同时又是最最厉害的肉体痛苦,关于他的意识他所说的一切也同样适合于他的身体。的确,给阿尔托造成不可治愈的意识之痛的,完全是因为他拒绝将精神和肉体的情形分开考虑。他的精神根本没有脱离身体,他的意识的受难,其原因就在于他的意识与身体浑然而为一体。阿尔托反对人们所持的关于意识的所有等级观念或仅仅是二元观;他对待其精神的方式始终好像精神就是一种身体——一个他无法“拥有”的身体,因为它要么太纯洁,要么备受蹂躏;同时,这也是一个他为其混乱无序所“占有”的神秘的身体。
 
当然,如果按字面意思去理解阿尔托关于精神无能的观点的话,那是错误的。他所描写的精神无能并非指明其著作的种种局限(阿尔托的推理能力并不比别人差),但确实解释了他的工程:细致入微地追溯他的身体精神那些沉重的、缠绕在一起的纤维。阿尔托的写作前提是他让“存在”与过度清晰、肉体与词语匹配在一起时遇到的巨大困难。阿尔托挣扎着去体现其生动的思想,结果,他写作过程中,不时发生发烧般的突发性“短路”;写作戛然而止,继而又重新开始。任何单个的“作品”都被赋予一种混合的形式,譬如,在说明性文本和梦境描写之间,他常常插入一通信札,而收信人则是想象出来的,要不就是一封真实的信,但收信人的名字则被略去。换种形式,他就换了口吻。写作被视为宣泄一种燃烧的能量的猝不及防、难以预料的流动;知识必须在读者的神经里爆炸阿尔托的文风细节与其将意识视为困难和受罪的泥淖的观念相吻合。他决心敲碎“文学”那硬邦邦的外壳——至少,他决心打破读者与文本之间那种自我保护的隔离。虽然在现代主义文学史上,这算不得什么抱负,但是,在付诸行动的作家中,他可能是做得最好的了。他采用的办法是突然中断话语,让情感走向极端,依傍道德宗旨之纯洁,讲述其精神生活极其痛苦的本性放纵,最后凭借他为了使用语言而去真正地、高贵地忍受磨难。






 

《对诗歌的反叛:安托南·阿尔托文集》

作者: [法] 安托南·阿尔托

出品方: 行思文化

尉光吉 主编

王振、石可、马楠、宫林林 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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